信简短,关于自己的事只寥寥几字,见信如见人,若无案子,她总是如此寡言。
男子的目光落在那“不知归期”上,宫灯彩烛照了墨迹飞舞的留书,那一片彩影艳红靛青,似谁复杂的心绪,不肯散去。
不知多久,男子红袖一垂,那墨迹掩入袖中,人如一道红云,忽然纵出华殿,掠长空而去……
暮青午后被送出了城去,随她一同出城的有百来人,都是从汴河城入伍的西北新军。
这些人多数是少年,旧衣烂鞋,一瞧便是穷苦人家出身,暮青是唯一一个穿着华袍的,一路上惹了不少目光。
大兴等级制度森严,士族门阀兴盛,官员选拔仍依照门第,朝廷重要官职被少数门阀世家垄断,上品无寒门。此乃建国之初高祖大封功臣所致,当时造就了一批门阀世家,这些世家成为累世公卿,门生故吏遍布天下,子孙承家学,为官入仕极易。经六百年,形成了世代为官的门阀大族,造就了大批奢侈淫逸之徒,士族奢侈之费,甚于天灾,六百年兴盛的皇朝已闻见了腐朽的气味。
而寒门庶族子弟需拜入士族门下,或为客卿,或为门生,由士族举荐为官。若不行此道,要么一生与仕途无缘,要么弃笔从戎,身赴边关,拼上性命搏一段生死不知的前程。
两个阶级坐不同席,嫁娶不通婚,等级极严。
少年们虽不识暮青身上的纬锦,却瞧得出她衣衫料子名贵,行路时便纷纷离她远了些。
暮青本就是清冷寡淡的性子,无人与她结伴,她反倒觉得清净,便这么一路随着队伍到了新军营的驻扎处。
百里行路,到了军营时已是夜深。新军驻扎在岷山下,营帐灯火繁星般铺开在眼前,那一番延绵壮阔之景令人心惊,一眼望不到头,只觉有数万之众!
送暮青等人前来的是名小校,并不魁梧,却很结实,肤色被西北的风刮得黑黢黢的,笑起来眼睛很亮,“两月不到,新军就征报了近五万之众,江南也有不少好儿郎哩!”
他将牌令递给牙门守将,带着众人入了军营。
新军营夜里喧闹得紧,全无铁军之相。小校领着众人来到一处军帐前领军服,每人两套,外加两双鞋子。发军服的那小将大抵是发多了,练就了毒辣的眼神,瞧人一眼便知尺码,没耗多少工夫,百来人的衣衫鞋子便都发完了。
安排编制时更简单,五人一伍,随便将人拨豆子似的拨在一起,分了营帐,便赶人入帐歇息了。
暮青入帐前感觉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,回头见那小校对她笑着眨眼,她便停了脚步,留在了帐外。
“临行前鲁将军不让咱照顾你,军中不认人,只认拳头,鲁将军若照顾着你,更有人不服你。你可别怪他,入了这军营,你得靠自个儿。”那小校小声道。
暮青闻言点了点头,帐外灯火映得她眸底微暖,都说西北军是血性男儿,果真不假。
“谢将军指点。”她道。
那小校被称作将军,顿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脸竟有些红,“可别叫我将军,鲁将军若知道了,该踢我屁股说我装大了。”
暮青垂眸,一抹浅笑。
“明天晨起便有操练,西北战事紧,新军到了西北要上战场,路上会边行军边操练。鲁将军说得没错,你这身板是得好好练练,不然上了战场砍胡人脑袋,怕你这细胳膊都挥不动长刀。路上用点心,早日累了军功,大家服了你,咱们说话就方便了。”
暮青只是赌赢了鲁大,尚未露出别的本事,这小校便认定她有前途,待她如自己人了。
这般率真,不含尔虞我诈,仿佛让她在千里之外闻到了西北自由的风。
西北……或许真的适合她,虽然,那并不是她最终的目的。
“谢将军。”暮青道一声,便入了帐子。
听那小校在帐外自言自语,叽叽咕咕,“都说了别叫将军,这小子咋听不懂人话?以后得离远点儿,免得真被鲁将军踢……”
帐帘放下,隔了外头的低声嘀咕,帐内本有人声,见暮青进来,忽然便静了。
暮青扫了眼帐中,见里头四个汉子脱得赤条条,正嘻嘻哈哈换军服,顺道溜鸟。她视线并不避讳,人体构成都一样,躺在解剖台上的她见多了。
新军营帐,不过是打了个帐篷包,地上是草地,边上排着五张草席,条件简陋。暮青最后入的帐,中间的好地方都被人挑完了,留了个靠帐子边的席子,漏风不说,江南雨多,夜里若是下雨,这地方还捎雨,根本没法睡人。
暮青并不在意,抱着衣服鞋子便放去了那席子上,转身时见那四个汉子迅速穿好了军服,年纪气度皆不同。
一人年纪大些,约莫有三十出头,是个壮实汉子。其余三人皆是少年,一个黑脸小子,一个白面书生,还有一人穿着军服颇有武将气度,相貌俊秀,目光锋锐。
“这位兄台,在下汴河吴乡韩其初,旁边是在下的同乡章同,敢问兄台名姓?”那白面书生斟酌着笑问。
章同便是那武将气质的俊秀少年,闻言冷脸皱眉,话里夹枪带棒,“韩兄何必问他?你我这等庶族子弟,怎配知道人家名姓?”
那中年汉子看起来颇为憨厚,黑脸小子有些腼腆,两人都不说话,躲在一旁。
暮青未看章同,只对韩其初微一颔首,“古水县,周二蛋。”
她话语简洁,面无表情,帐中四人却皆嘴角抽搐,眼神古怪。
二蛋,狗娃,这等名字乡里乡间的常听到,倒没什么,只是一华服少年叫这名字,反差之大实在不能不令人觉得古怪。
韩其初好半晌才挤出笑来,“呃,在下不才,熟读县志,颇好地理民风之学,古水县似乎未曾有周姓大族。”
“平常之家。”
“可兄台这身衣衫……在下若没看错,应是纬锦。”
“赌来的。”
帐中顿静,四人惊诧,竟是如此?怪不得,士族公子凭家世便可为官,哪会去那西北苦寒之地吃苦拼命?便是从军,也绝没有从普通兵卒做起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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