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天,阴云如盖,覆住了富丽的洛都皇宫。洛都乃千年古都,历经六次翻新,庄严绚丽,气魄宏伟,今日却金瓦竖箭,群殿生烟,遍地弃甲,血浸玉阶。
半年前撤离洛都的复国派文武回来了,追随一人,登阶入殿。
那人身披雪氅,自滚滚狼烟中走入昏暗无光的大殿,手捧国玺,眉宇生光。
大图传国玉玺在战火中遗失,在战火中归来,时隔两百余年,皇宫的光景一如当年,唯有金殿上的人换了几代。
金殿上,侍卫伏尸,龙灯翻倒,华帐扯落,宫人已经跑光了,只有一个老太监和几个殿内侍卫护着新帝、太后、皇后和权相等执宰近臣们退守在御座旁。
太后霞披残破,皇后凤冠欲坠,新帝龙袍染血,权臣朝服不整。
而巫瑾的衣袂上滴血未沾,前有神甲侍卫护驾,后有复国重臣相随,左有暮青披甲相陪,右有圣女执剑相护。
这半年来,圣女坐镇神殿理政,直至联军攻破芳州,她才赶来洛都会和。近两个月的跋涉急行,她的面容上难掩疲态,但华裳美饰在身,姿容一如当年。
“七郎何在?”
“父皇何在?”
圣女和巫瑾同声相询,母子二人问的是同一个人。
新帝巫旻讥嘲道:“好一个父皇何在!你手持传国玉玺闯殿,是以儿臣的身份拜见父皇,还是以传国大君的身份命父皇来拜见你?父皇前年七月钦点使臣诏你回国,至今已过一年半!你心中何曾记挂父皇?你记挂的只是父皇的江山,是图鄂的江山,是大图的传国宝玺,是你复国大帝的权力威名!”
怒责之言隔着金殿荡来,九尺华帐飞舞,腥风戾气如刀扑面!
巫瑾露出遥思之色,淡漠地道:“一年半……是啊,本王前年十一月十二出的汴都,如今已一年两个月了……”
暮青闻言两眉微低,神绪渐远,一年两个月,竟才一年多吗?而今大势已定,待大哥登基大典之后制出药来,她快马加鞭返回汴都时,算算时日,怕也恰巧与阿欢分别一年半吧?
一年半……
可她怎么觉得汴都一别,已有十年八载了呢?
这一年半,若在汴都,兴许能平许多桩刑狱冤案,能见到取士改革的盛景,能看到章同统领水师的盛况,能为呼延查烈那孩子的成长多费些心;兴许逢节庆时能易容出宫,与阿欢在御街上逛逛庙会;兴许清明时能回趟古水县为爹娘祭扫陵墓,看看崔远的知县当得如何;又兴许……该把国事稍稍放一放,把身子养一养了,阿欢今年二十有八,该为人父了,他应该会很喜欢孩儿……
暮青这才发现,她从未像此刻那么盼着事了归国去,哪怕只是在这金殿上听个三言两语都让她觉得甚是厌烦,她知道巫瑾不是爱争辩的人,于是斥道:“这一年零两个月,不知是谁与北燕帝和岭南王勾结,欲以蛊毒败神甲军于大莽山中,杀三皇子于南兴境内,再借三皇子之死兴兵问罪,联合岭南谋夺南兴江山?你绞尽脑汁地阻挠人回国,而今又责人回国之路绕得远、走得久,真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!他父皇病重,生母有险,爹娘皆是至亲,你上下嘴皮子一碰,责人不孝倒是容易,别人的抉择之难你又可懂?你就不爱江山皇位?你若不爱,何故阻挠兄弟回国?何故借假诏即位?你可以不顾君臣纲常、父子之恩,他人却该顾全忠孝、高洁无争?这金殿之上找不着镜子,刀却遍地皆是,何不拾起一把来,照照自己的脸?”
这一番话骂出了暮青心头的烦躁憋闷,骂得巫瑾心头的苍凉为之一散,徒留想笑的念头,更听得一干复国重臣连声惊叹。
这哪是要人拾刀为镜啊?这分明是要骂得人拾刀自刎!
早就听闻英睿皇后言谈犀利,曾在盛京痛骂权相百官,在望山楼中舌辩寒门学子,在淮州府衙中坐堂问政,今日一见,名不虚传哪!
巫旻隔着遍地刀箭看向暮青,这个破沈先生之谋、破岭南王之谋、破北燕帝之谋的女子,今日终于见到了!
这时,太后厉声大笑,指着巫瑾身后的臣子们问道:“本宫乃太上皇的嫡妻!皇上乃太上皇的嫡长子!尔等拥立庶皇子,废嫡长之俗,以假玺诓骗诸军,攻入都城,杀进金殿,与叛臣贼子何异?!”
云老道:“禀太后,传国宝玺乃真品,‘大图天子,奉天之宝!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!’十六字二书体,均出于大图高祖皇帝晚年之御笔,老臣等人已鉴过真伪了。”
太后踉跄着退了一步,眼底刹那间涌起的惊惧之色很快便被讥嘲吞噬,“卿乃当代大学,真也好,假也罢,不全凭卿的一张嘴?传国宝玺未现世时,卿就以年迈之躯亲自远赴南兴接他回国,卿自然用尽手段护着他!而皇上乃本宫所出,他身为嫡长子,却要因卿等的复国伟愿而与一介在外为质的庶子争位,本宫身为他的母后,用尽手段护着他何错之有?”
云老怒问:“这岂能是太后收买阉人、蛊惑国君,令其痴迷丹术,伤及龙体,不事朝政的理由?!”
“这种事儿,纵观青史又不少见,有何大惊小怪的。”暮青接过话来,语气嘲讽,“各为理想,各为政见,各凭手段,各图己利。在政言政,赢则拥江山御座,败则废位身死,自古有为君之志的人,哪个不是拼上身家性命在夺在守?凭什么你们争时无错,输则满口贵贱高低?矫情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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