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.
狐狸说, 早些时候人们相信, 新鲜的血肉可以让死的东西沾染上活气。
所以在造一些死的东西的时候, 他们会掺进点新鲜的血去中和一下死物的僵硬, 而那些血, 来自各种动物,比如鸡了, 鸭了,牛了, 羊了……当然,有时候还会用到人,在某些比较特别的时候。”
“活祭啊。”听到这里时我插了一句。
他笑笑:“类似,不过不完全。而且通常做这个的人从不把这种行为称做活祭,他们叫它点睛。”
“点睛……”这倒不难理解:“认为用了新鲜的血液,于是像我这样的人都可以画出徐悲鸿的图, 是不是这个概念?”
“不是。”他摇头。
“那是什么?”
“你看这些瓶子的碎片, 再看看茶几上那只放糖的盆子,两个都是青花瓷,你觉得有哪里不一样。”
我朝两边看了看:“盆子颜色比较鲜艳。”
“再仔细看看。”
我仔细看了看, 可是我不确定自己看出来些什么。对于我来说,一个老瓷一个新瓷, 除此之外没有本质上的不同, 不过非要说些什么来, 那就是一种感觉了。
盆子放在桌上, 可是一般只能注意到它里面的糖, 但瓶子尚且完好时,我记得很清楚,虽然它一直被放在角落里,有时候根本就看不到它,却似乎总有种无形的存在感。甚至你会觉得有些时候它是在看着你的,当然,那感觉并不好,尤其上面还画着那么栩栩如生一个人。
“说不清楚,”于是想了想,我道:“瓶子存在感比较强,我感觉。”
“存在感,说得好。而这种存在感,靠的就是所谓的点睛。”
“为什么?”有点疑惑,因为我没办法把那种虚无的感觉同画龙点睛这成语联系到一起。
狐狸没有立刻回答。
只是用手指在那些瓷片上刮了刮,刮下一点从窑土上渗出的血液般的东西,拈在指尖搓了搓:“有时候,我会觉得某些东西在我边上呼吸,而它们是不可能有呼吸的东西,比如这个,”抬手指了指被我丢在一旁的鸡毛掸子,“再比如一些活体标本,比如一台三十年代立式的收音机,比如……”
“某只上了年纪的板凳桌子。”我接口。他朝我笑笑:
“没错。那就叫存在感,也是很多人所青睐着的东西,而在……”手指在瓷片上弹了弹,有意思的是,这瓷片虽然中间被做了隔层,弹出的声音却还是如薄片般脆生生的亮,也难怪那么久以来始终让人感觉不出它的异样:“而在这东西比较盛行的时候,那些人把这种会给人存在感的,比较稀有的死物称做贡品。”
“是给皇帝的吗?”
“没错。”
没想到这东西居然还是当年献给皇帝的瓷器的赝品。
“青花夹紫美人瓷,它还有个名字,叫美人血。”
瓶子突然又发出了点细微的爆裂声,在狐狸轻轻说出最后那三个字的时候。似乎一瞬间内层白瓷上那些密布的细纹又多了些,他伸指在那上面抹了抹,而就在手指按下的同时,像是碰到了一道伤口似的,一丝暗红色的液体突然间从纹路里渗了出来。
这让我再次吃了一惊:“它又流血了??”
“这叫漏彩。”狐狸不得不提醒我,并同情我那如金鱼般可怜的记忆。“之前我说过,为了让某样东西更具备鲜活感,更让人迷恋,一些工匠会在烧窑时给它添加点比较特别的材料。材料包裹在胚土里,烧成后和原来的瓷吸附在一起,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。”原来这瓶中瓶并非是我家这只晚清赝品的首创,而是它所模仿的那种瓷器真品所原有的特征。但这种制作方法是在是相当奇怪,我甚至都没听别人说起过,包括那个对古董颇有研究的老教授。
“因为曾经对瓷研究过一阵。”狐狸随意的回答更似是种敷衍。
“那漏彩又是怎么回事。”我接着问。
“这个,说起来也是个遗憾。”
遗憾?我却并没有在他说出这两个字时感觉到他的遗憾,甚至有些淡淡的漠然,从他那双细长的眸子里闪烁而出,让人感觉他似乎是在说着些让自己不太舒服的东西:
“无论谁,制造的时候仅仅只是看到它的光彩,但并没有意识到它的缺点。用那种方式做出来的瓷,的确,有种不同于一般的灵性,甚至连金玉在它面前都是黯淡的。小白,很可惜你看不到它那时的光华,它曾经可的的确确是个美人。”说着话,狐狸对着满地的碎片看了阵,然后有些遗憾地轻轻叹了口气:“但它也有个不可避免的缺陷。或许是违逆了制作的寻常道理,于是,可说是一种报应吧,在隔了些不长不短的年头后,它会出现这种状况,”手指轻轻一拨,更多暗红色的液体就顺势从那些碎片里渗透出来:“里面反潮,外面干裂,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,这是每代用这类方式烧出来的瓷所改变不了的命运。而一般到了这种状况,就好似人的寿命已经到头了,等着它的只有彻底瓦解。”
“那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法去做瓷器。”我忍不住插嘴问了句。
“因为发现得太晚了。”
“晚?”能有多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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