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弥将手中的柔软绢帛浸入铜盆的暖水中,待绢帛舒展浸满后,拿出,拧水,展开,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块,细心帮端木翠擦去面上的污血。
不时的,有泪珠自面上滚落,她不得不暂停手上动作,将泪拭去。
主帐里很静,只她和杨戬二人,杨戬背对着她,坐在将案之后的榻上,案上烛火跃动而微弱,像极了最后一线行将脱逝的生命,烛晕微微,勉力倔强地笼住杨戬落寞而又疲倦的背影。
帐外有人低声回报:“毂阊将军到了,被拦在安邑城外。”
毂阊到了?
阿弥一惊,脊背似是僵住,杨戬淡淡道:“请。”
来人步声远去,杨戬振氅站起,似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阿弥说话:“我临来之前,邀毂阊同行,三日后攻崇城,我想应该让他见见端木,谁知……”
谁能料到端木营生此不测?
“那怎么办?”阿弥手足无措,语声微微战栗,她纵是再不谙沙场世故,也知此刻毂阊是绝不宜见到端木翠的,“要不要……”
说话间,她攥住白色盖布,竟是想将端木翠掩藏起来。
“要不要怎样?”杨戬自嘲一笑,“毂阊不是蠢人,堂堂西岐大将,被拦在安邑之外,岂猜不出安邑生变?进得城中,看到满城鸡飞狗跳,不会心中生疑?毂阊桀骜性烈,定会找人逼问,端木营兵卫得我示下,必不敢泄露,但目中殇痛面上哀情语中踯躅是断作不了假的,都是于这疆场死生看惯之人,想必已猜出五六分了。”
顿了一顿,待要再多说些什么,忽听到帐外急起马蹄之声。
蹄音初听尚远,转瞬已到近前,马儿嘶喘之声甚切,鞍辔闷响,帐外有片刻搅嚷,似是有人试图阻拦:“将军……”
一言未竟,已被掀翻开去,重重扑地,铠兵碰击,杨戬笑道:“蹄音湍急如乱流,来人性烈如暴雨,阿弥,纵是不见其人其面,由其声势,你也能断出轻重缓急。”
阿弥睁大眼睛,不明白杨戬此刻,为什么竟向她解释起兵家行事来了。
还未反应过来,帐帘哧拉一声被扯将下来,帐外风沙,迎面扑入,杨戬双目微微眯起,模糊之中,看到毂阊高大身形,定定立在帐外。
一时无言,俄顷,就见毂阊摔下手中帐帘,大踏步向端木翠置身之处过来。
阿弥有些心慌,下意识避让开去,毂阊蓦地止步,死死盯住端木翠煞白面庞,良久颤抖着伸出手去,以手背轻触她面庞。
触手冰凉,毂阊喉头一滚,双目阖起,两行热泪无声滑过脸膛,闷声道:“我就知道。”
静默之中,忽然想起杨戬平静至几乎冷漠的声音:“你知道什么?”
毂阊缩回手来,惨然一笑,并不答话。
“三日后攻崇城,战事谋划如何?营下兵卫操练已精?云车何在?粮草可足?前锋点谁为将?后卫谁人控兵?”
毂阊大怒,猛地转过头来:“杨戬!”
“如何?”
“端木尸身未冷,你在这里说这么些无关紧要的!”
“无关紧要?”杨戬冷笑,“毂阊将军须得谨言慎行,你所谓的无关紧要,在我看来,对你性命交关。你请得崇城战牌,得丞相手令三日后攻城,此时此刻,你不该紧锣密鼓,置沙盘召麾下,以谋战事么?”
毂阊虎目圆睁,眸中怒火几欲焚噬杨戬:“杨戬,端木死了!”
“她是死了,你从何得知?”杨戬面色寒若坚冰,“战事在即,主将不离军帐,你今夜本该在营中筹划,你怎么知道安邑生变?你怎么知道端木遇刺?你本不该来此,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“我若是你,我现下就理衣整鞍,回营筹谋以应战事,一心扑于攻城,心无旁骛。待得攻下崇城,要疯要醉要死要活,都由得你。”
毂阊默然良久,哑声道:“杨戬,你何其心狠。你可知,端木险些便是我的发妻。”
杨戬叹息:“我自然知道。但是毂阊,你首先是战将。若非攻城在即,我可任由你在此酩酊大醉嚎啕大哭,惜乎战事一触即发,你一身系全营兵卫性命,更系两方战局走势,个中关系,相信我不说你也知道,哪容你在此处蹉跎?回去罢,忘记今夜你来过安邑,城破之日,丞相会单独见你,告知你端木亡故,那时你才会惊闻噩耗,殇痛失形。在那之前,一切如常。”
“我想,换作死的是你,端木也不会作无谓伤悲,必然披挂上阵,以枪头血祭你屈死亡魂。”
“言尽于此,是去是留,你自己定夺吧。”
杨戬果不再说一句话。
毂阊僵立良久,忽的抽刀出鞘,一手挽过端木翠发丝,于刃上滑过,锋芒过处,带起幽幽发香。
收一缕入怀,再无多话,转身大踏步离去。
行至帐帘之处,忽的停下,沉声道:“杨戬,若缉得行凶之人,莫要杀他,候我归来。”
语毕,也不待杨戬应声,径自去了。
蹄声又起,只是这次,不急也不缓,杂沓零落,漫无所向,似是声声叩在心上。
阿弥心中一酸,以手掩面,指缝中慢慢泅下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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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夜杨戬耽留安邑,并未回营,第二天高伯蹇风闻杨戬在此,巴巴的要跑来会面,被杨戬冷言冷语命人挡了去。他知端木翠亡故一事不宜外传,一面令人封口,另一面遣人深挖地窖,置端木翠棺椁于其中,窖中四围堆冰,上覆海量稻草,暂作冰室以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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